峰迴路轉

最近小英競選商品造成搶購熱潮,讓我想起了1995年那次的總統大選,當時我也買了候選人彭明敏與謝長廷的紀念銀幣。

在什麼地方買的,如今已不能肯定。應該是在台北市中山足球場,一晚的彭謝造勢大會上頭吧。如今回想那晚散場以後,路上車水馬龍、雜沓喧囂,夜空輝亮著球場溢出的強力水銀照明光芒,或許還有煙火鞭炮此起彼和的響聲,依稀能感受當時的熱鬧氛圍。

那是台灣第一次的總統直選,人們的政治激情被催逼到了太陽中心的白熱程度,連中國大陸也想摻一腳,文攻武嚇企圖指導台灣人怎麼蓋選票,當時有一本政治預言書《一九九五閏八月》,天花亂墜描寫台海爆發戰爭情景,引發熱烈討論。

然而當時的台灣社會並沒有一絲絲的恐懼情緒,而是充滿了掙脫桎梏、就要振翅高飛的興奮與騷動。1987年解嚴,才不過過了八、九年,人們就能自由選擇國家領導人,那心中的驕傲與期待,像看見玉山峰頂第一道日出光芒那樣美好。

那一年是我從醫學院畢業的第二年,正在沙鹿童綜合醫院擔任內科住院醫師,我利用假日坐國光號客運到台北,參加彭謝造勢大會——那時我還沒有買車,每天騎機車從台中翻過大肚山到沙鹿上班。晚會散場後,再坐公車到台北車站,轉搭火車到基隆找女友——捷運通車是一年後的事。

再過幾個月我將會結婚,但這時還是單身。那時晚上在醫院裡值班,內科3B病房小夜班有兩個護士,三不五時買消夜要我過去護理站吃,就這樣逐漸熟了起來。一位臉小鼻頭翹嘴唇薄而闊,長得有些像茱莉亞羅勃茲,經常穿著深紅外套,肩上散披波浪長髮,眼波流轉不經意放電;另一位身材有些豐滿,臉肉肉單眼皮,嘴唇極其粉嫩,表情有些羞澀,外套是十分好看的鵝黃色。茱莉亞羅勃茲比較迷人,但對我有意思的是鵝黃外套女孩,吃了幾次消夜以後就能感覺出來。然而那時我已經有論及婚嫁的女友了,最大限度,就只能一起到鎮上的KTV唱唱歌。

我到內科上班是為了等精神科的缺,不是真的要當內科醫師。我在前一年已經高考分發省立草屯療養院,但因為職缺還沒釋出,還不能報到,於是先到內科去蹲一年。雖然如此,我在內科還是十分用功,買了胸部X光判讀、頭部磁振造影這一類的教科書來讀。第一年住院醫師訓練一結束,醫院就要我去守內科加護病房與急診,開始過著值班二十四小時、休息四十八小時的生活。

二十年了,往事歷歷在目。內科急診連值二十四小時是什麼滋味?雖然只是半大不小的區域醫院,但一天下來看幾十個急診是常有的事,此外,急診室旁還有好幾床留觀病人必須三不五時巡視,於是從早上八點到隔天八點,幾乎不能有長時間的休息。半夜被叫起,忙完以後,我都會走出大門,穿過人車止息的馬路,到對面的便利商店買些熱食來果腹。

雖然很累,但因為值一班可拿一萬元,接下來還可休息兩天,三天一輪,年輕的我做得十分開心。那時第二天早上下班,我沒有直接回家,而是騎著機車翻過大肚山,來到嶺東的駕訓班學開車,準備考駕照。裕隆速利手排,後照鏡立在車頭,烤漆斑駁內裝破舊的老車。

上完班,學完車,回到家總是兩腿發痠,身體疲累,這時會沖個澡,吃點東西,然後到三樓的加蓋鐵皮房間裡,把CD放進手提音響,人躺在床上,聽著劉德華唱〈峰迴路轉〉:

「喜歡去做夢,因為夢想很美,滿足了心靈忘記了疲憊……近水繞遠山,芳草連著天邊長,人間處處儘是峰迴路轉……」

聽著歌,想著我就要買車,就要到我喜歡的科別上班,就要娶妻,或許也可以買間好一些的房子,滿足了心靈忘記了疲憊,我開心地沉沉睡去。

當然彭謝在那次的選舉裡不能開心如願當選,因為有李登輝這座大山擋在前頭。彭明敏做民主運動的時候,李登輝還不曉得在哪裡,照理講首屆民選總統應該是他,但李登輝用本土形象一下子接收了彭明敏打拼出來的台灣認同成果。彭明敏流亡在海外時曾發豪語,只要讓他回台全島巡迴演講一個月,國民黨就會倒台,事實證明並非如此。1992年彭明敏結束黑名單生涯回到台灣,曾到台大法學院禮堂演講,當時我也翹了醫學院的課過去聆聽。能親眼目睹黨外雜誌裡經常提起的傳奇人物現身,內心有些激動。謝長廷則是我當時最喜愛的黨外名嘴,機智風趣,大家都愛聽他演講,我從高中就經常趕他的政見場,有一次在台中光復國小外操場拿了他的書給他簽名。

一九九五閏八月過去,台海依舊和平,台灣的總統大選順利進行。那年不太平靜,年初台中發生衛爾康大火,死了幾十個人;五月傳來鄧麗君過世的消息;還好下半年的總統選舉沒有出事。

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下旬,我接獲草屯療養院的報到通知,得向童醫院辦理離職手續。我記得那時院長知道我要離開,似乎有些不捨,他要我訓練四年以後,可以回來當精神科醫師,這句話我至今記得。當時童醫院剛有一位精神科醫師離職,他叫陳興正。

辦完離職手續,我到3B病房向茱莉亞羅勃茲與鵝黃外套女孩告辭,一個嘻笑笑說拜拜,另一個寫了住址與電話給我,那筆跡充滿了期待,但我已是準備辦理婚事的人了。

< 資料來源:沈政男引用網址 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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