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我來講一個「歸kuānn肉粽」的故事


有個政治人物,對於自己擁有台大醫學系的學位,感到十分驕傲,舉國皆知。

有一次,他去拜訪彭明敏教授。話說沒幾句,他就急著想讓彭教授知道他是哪一所大學的校友。

彭教授聞「台大」,有一股強烈的親切感,畢竟一九六一年,他三十八歲時,即出任台大政治系主任,是戰後台大最年輕的正教授與系主任。於是乎,彭教授娓娓道來:

「家父彭清靠一九〇七年進入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就讀,一九一二年畢業。

台灣總督府醫學校於一八九九年成立,一九一九年,改制為「台灣總督府醫學專門學校」,一九三六年之後隸屬台北帝大管理,稱「台北帝國大學附屬醫學專門部」,一九四五年後,再改制為台大醫學院。

也就是說,家父,你學長,比你早七十四年畢業。(註:該政治人物一九八六年自台大畢業)

家父曾到東京帝大附屬泉橋慈善病院進修研習婦產科,返台後曾在高雄開設「彭產婦人科病院」,他如果當面聽到婦產科這麼一個神聖的科別被你說成:「剩下一個洞、在女人大腿中討生活」,應該會鐵青著臉。

我兒子彭旼,也是台大醫學系畢(一九七四年畢業)。

我女兒彭曄,也是台大醫學系畢,曾任台大細胞病理科主任。

我大姐彭淑媛是日本九州大學醫學博士,是一位婦產科醫師。她如果當面聽到婦產科這麼一個神聖的科別被你說成:「剩下一個洞、在女人大腿中討生活」,應該是欲哭無淚。

我姐夫陳端方也是醫師,曾任省立臺南醫院副院長。

他姊姊叫陳愛珠,是一位齒科醫師,嫁給詹位醫師。詹位醫師畢業自台灣總督府醫學校,也是你學長。

詹位醫師的七子叫詹啟賢,曾任奇美醫院院長及衛生署長。

詹啟賢的女兒詹慧文是波士頓大學醫學博士,目前是美國加州大學舊金山醫學院醫學中心的副教授。

而陳端方的弟弟叫陳端儀,曾任臺中醫院內科主任。

還有個弟弟叫陳端堂,畢業自大阪大學醫學部,曾任省立台中醫院外科主任,也當過一任台中市長。

他們的爸爸叫陳彩龍,是日本慶應大學的醫學博士,曾任省立臺中醫院院長。

陳彩龍的弟弟叫陳水潭,一九一七年入臺灣總督府醫學校就讀,也是你學長,一九二二年畢業,曾被派任到總督府臺中醫院婦科服務,他如果聽到你關於婦產科的無知笑話,可能會面無表情,欲辯無言。他曾任台中縣長,也是地方派系黑派的創始人。

我大哥彭明哲也是醫師,畢業自日本長崎醫科大學。

我二哥彭明輝讀日本慶應大學醫學系,學期中因病休學,病癒後轉唸貿易。

我三伯彭清約,也是畢業自總督府醫學校。

我三伯的長子,我的堂兄彭明聰,是臺北帝大醫學博士,還當過台大醫學院院長。

我堂兄的女婿王作人,也是台大醫科畢業,是世界知名的遺傳學泰斗。

我堂兄的長子彭福春,在美國加州任小兒科醫師。

我堂兄還有一對雙胞胎兒子,分別叫彭福佐與彭福佑。

彭福佐是台大的生化博士,台大醫學院教授退休;他的太太鍾嫈嫈亦畢業自台大醫學系,是資深家醫科主治醫師。

彭福佑是牙醫師;他的女兒是美國水牛城醫學院的臨床教學醫師。

我三伯的次子,彭明睿,也是醫師,曾在高雄市開設彭小兒科醫院。

我三伯的三子,彭明俊,也是醫師,曾任省立高雄醫院外科主任。

我三伯的女婿,李茂森,也是醫師,曾於鳳山開設杏林小兒科醫院。

我四叔彭清良也是醫師,曾與三伯在鳳山開設育仁醫院。...」

以上內容,俱是事實,但老派紳士彭教授,其實沒有跟政治人物解釋那麼多,據聞,只有提到自己的一對兒女亦是自台大醫學系畢。

政治人物想炫耀自己的學歷,卻不知眼前高人,是戰後最年輕的台大教授,其父與其子,俱是台大醫學系畢,整個家族血親、姻親畢業自台大或日本醫學院校不知凡幾,台語只能用:「歸kuānn肉粽」來形容。

該政治人物與其妻在最新一期的財產申報,有九筆土地、六筆建物。

透過本書內容,讓我了解彭家人跟那位政治人物,有一點很大的不同。

彭明敏教授的父親彭清靠醫師在大甲的土地,大部分賣掉當作赴日進修時的盤纏,沒賣掉的,後來捐贈給大甲教會。

彭明敏教授的二哥彭明輝將名下的屏東土地,捐贈給財團法人基督教長老教會屏東中會。

攢積房產,是俗人的想望與格局。

捐出土地,是義人的慈悲與博愛。

彭明敏教授在一九九六年選總統的時候,我還沒有投票權,但是開票那天,我守在離家最近的潭子國小的開票所,手拿鯨魚旗,頭戴鯨魚帽,身穿鯨魚衣(購自彭教授競選總部),身上俱是「海洋國家,鯨神文明」的字樣,從唱票開始守到結束。那是我在那個年紀,能幫彭教授的極限。

二〇一四年,是台灣人民自救宣言五十週年紀念,我受彭明敏基金會之邀,擔綱第一棒演講(其他講者分別是:金恆煒、魏揚、曹長青、黃越綏),當天晚上受邀和彭教授餐敘(加州名醫張信行之妻黃美星的弟弟黃兆源夫婦、羅致政夫婦亦有參與),留下寶貴的合影。

小說家、企業家邱永漢有一本作品叫《香港》,我曾將該書與彭教授的《逃亡》一起讀,「邱逃亡的目的地是香港,班機起飛後,邱寫下「肩頭的空氣的壓力,似乎也隨著飛機在空中愈上升愈輕鬆」自況,彭教授逃亡的終點是瑞典,他先飛往香港、泰國,最後換搭北歐航空飛往哥本哈根(最後飛往斯德哥爾摩機場),彭自述「當飛機飛越阿富汗上空時,從機上看地面風景是多麼美麗,感覺到我是一個自由人了,能夠回復到為人的尊嚴,開始感覺輕鬆又興奮。」

兩位前輩的命運跟感悟,竟有如此雷同處。

本書《我的阿叔彭明敏是通緝犯》的作者是彭明敏教授的姪子彭昤,讓外人得以一窺彭明敏教授受難前後,彭家人的遭遇、行誼跟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。

撰稿之前,流亡英國的前「香港眾志」創黨主席羅冠聰剛被香港政府祭出一百萬港元懸賞。羅冠聰今年才二十九歲。

完稿之際,香港國安處探員搜查了羅冠聰父母及兄長的住處,並將三人帶回警署問話。

昨日台灣,今日香港。

台人若渾噩,誰知今日香港,不會是明日台灣?

「歷史繼續換咱行,新主人有新希望。追求尊嚴毋通放,新國家找新主人。」

後記:

這篇文章,今年七月十一日就寫好了。

完稿之際,完全不知道自八月二十七日起,為了讓歷史撥雲見日,我竟又寫了十倍於本文篇幅的文字量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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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楊斯棓

楊斯棓
退休家醫科醫師。在方寸管理顧問有限公司擔任首席顧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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