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記：文長慎入。《文訊》2022年3月號刊載拙文「文字弱智化，如星火燎原」，引發好友李金蓮在臉書上的回應 (李金蓮的臉書見留言)，因《文訊》沒有網路版，現在我將全文貼在這裡。

　　曾幾何時，弱智化的流行語充斥臺灣各個角落，媒體、網路、學術界、生活日常，無一倖免。因著網路和社群軟體興起，使得書寫和發表變得非常容易，鍵盤敲一敲，滑鼠按一按，文章就傳出去。甚至不動鍵盤，口說轉成文字，直接當成文章發，於是各種弱智化的流行語滿天飛，療愈、不行、小確幸、亮點、歲月靜好，舖天蓋地，幾乎無所不在。

　　這幾年恐怕沒有比「歲月靜好」更令我厭惡的句子了，左一句歲月靜好，右一句歲月靜好，到底歲月有多靜好？「願使歲月靜好，現世安穩」，典出胡蘭成與張愛玲的假結婚證書，說假結婚係因胡蘭成在家鄉另有原配，跟張愛玲的結婚啟事根本無效。「歲月靜好」是胡蘭成寫的，「現世安穩」是張愛玲寫的。每每在各類媒體看到「歲月靜好」，我就搖搖頭，引用的人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大漢奸胡蘭成的句子？我猜很多人可能誤以為是張愛玲寫的。我故意寫胡蘭成是漢奸，意在提醒使用「歲月靜好」者知道出處，至於用不用，是個人的選擇。胡蘭成可是民國第一渣男，引用「歲月靜好」的女性們到底知不知道？我只是用誇飾法稱胡蘭成是大漢奸，是民國第一渣男，意在提醒閱聽人不要拿到句子就鈔，鈔多了好像快要變成自己寫的。

　　近年「歲月靜好」幾近舖天蓋地，從生活抒懷、房屋廣告到馬拉松比賽，都可見其蹤跡，已近俗濫不可耐。汪精衛有名句曰，「引刀成一快，不負少年頭」，多慷慨悲壯，後來卻做了漢奸，引用時只要知道是誰的句子就沒問題。

　　另一個令人嫌惡的詞語是「小確幸」，我從來沒有用過「小確幸」這三個字，因為我的日子沒那麼悲慘，生活日常不需要小確幸。我覺得台灣就是被小確幸害慘了。打開電視，這裡一個小確幸，那裡一個小確幸。翻開報紙雜誌，連上網路，你也小確幸，我也小確幸，天啊！小確幸隨時如排山倒海，滾滾而來。吃碗麵，小確幸；喝杯咖啡，小確幸；吃個夜市，小確幸；跟朋友喝杯下午茶，還是小確幸。就是這樣的小確幸害死人，沒啥可說時，就來一句小確幸。

　　坦白說，我對日本外來語真是受夠了。不過一句村上春樹小說裡的小確幸，小小而確定的幸福，每天舖天蓋地而來，台灣人說得比日本人還多，這是什麼道理？文字真的要弱智化到如此田地嗎？

　　每當我在媒體或網路上看到小確幸和小資女時，心裡就咕咚一聲，又來了。我不知道當許多人在用小資女這個詞的時候，有沒有清楚想過小資女的「資」到底指什麼？就我所知，資應該是資產吧！何謂資產？一般所謂資產，無非是土地、房屋、廠房、有價證卷和貨幣；換句話說，就是動產與不動產。可我看到媒體或網路在使用小資女時，好像不是這樣的，而是指年輕的上班族女性。年輕上班族女性當然可能有點兒資產，但機率大概不是太高。那麼這些沒有資產的年輕女性，為何被稱為小資女？也許你要告訴我，有一部影片名曰《小資女孩向前衝》，小資女因此變成流行語，意指工作四、五年的上班族女性，有固定收入，也有小小的積蓄。請原諒我，工作四、五年的上班族真的不會有太多資產，可以當什麼小資女。更妙的是，非僅媒體如此稱呼她們，甚至還有自稱小資女的，真是搞不懂這些人在想什麼。

　　我並非對日本外來語特別感冒，日常生活中的日語已經太多了，諸如教育、經濟、哲學、政治、社會、新聞，都是日文漢字，甚至我的本行歷史亦是日文漢字。既然生活中已有如此多的日文漢字，何苦繼續亦步亦趨？

　　達人是另一個讓我瞠目以對的名詞，不就專家嗎？為什麼非用達人不可？用達人就顯得比較高尚嗎？連胖達人都出事了，難道我們還要繼達人下去？

　　這些流行語中，恐怕沒有比大師更令人瞠目結舌的了。我承認三十幾年前一篇寫卡拉揚 (Herbert von Karajan, 1908- 1989) 的文章，曾用過〈大師身後事〉的標題，但從此不再使用。不意一九九○年代以後，大師滿天飛，東一個大師，西一個大師，說者臉不紅氣不喘，受者怡然自得。尤有甚者，聽到稱別人大師時一臉不屑，聽到人家稱自己大師時，欣然微笑。近年聞在某藝術大學教中國文學之教師，被封為國學大師，我真是笑得肚子痛。授其封號者是一位號稱結合禪、茶與古琴的文化當權者。還有那位不會寫書法卻大談漢字之美的藝評家，連一篇論文都寫不齊整，靠著大眾演講，偷幾句朱光潛《談美》，鈔幾行李澤厚《美的歷程》，竟也成為美學大師。

　　每當有不知情者稱我大師時，我雅不願當面打臉，但實在真心不喜歡，我臉上的表情大概是一臉尷尬。我連自己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閻沁恆師父都不稱大師了，怎麼會稱別人大師，又怎麼敢接受人家稱我大師？我有幾位學術界的朋友，習慣了同儕和學生稱其大師，很幾次在開會或餐敘時，聽到有人稱大師，現場有好幾位爭搶著回答，心裡不禁暗笑，原來多數人經不住高帽頭上戴，久之竟也習慣成自然。

　　大師令人厭，老師到處喊。不知打從何時起，什麼人都喊老師，連罵人都要說幹拎老師，真真是老師何辜。只要上了談話性節目，人人是老師；綜藝節目左一個老師，右一個老師。黑手是老師，修鞋的是老師，麵包師傅是老師，各行各業都是老師，難道不奇怪嗎？喊教書的老師，那是他的職業，屬於通稱。我乞食講堂，人家稱我老師，我無法拒絕。但各行各業有其稱謂，真的不必一定喊老師，何況台灣俗諺云，醫師要下十九層地獄，老師是二十層。老師真非什麼好職業。既然老師不是什麼好勾當，也就不必左一個老師，右一個老師，莫非大家都想下二十層地獄？

　　媒體用字之浮濫非止一端，電視新聞播報春吶、跨年演唱或貢寮海洋音樂祭，閃靈演唱，觀眾嗨翻天；濁水溪公社演唱，觀眾嗨翻天；張惠妹演唱，觀眾嗨翻天；謝金燕演唱，觀眾也嗨翻天；五月天演唱，觀眾還是嗨翻天；不然就是嗨到不行，好吃到不行，好看到不行，美到不行，爽到不行。殊不知像我這樣的花甲男孩，最怕聽到的就是不行。當電子媒體和平面媒體，動輒用不行當萬用形容詞時，難怪台灣真的不行了。

　　二十歲的女性，頭臉齊整點兒就叫正妹；三十幾歲的叫美女，四十歲穿條短裙就叫美魔女。所以到處是正妹主播，正妹店員；美女主播，美女律師，美女檢察官；美魔女演藝人員，美魔女阿嫲，美魔女董事長，美魔女執行長，美魔女總經理。這個凍齡，那個也凍齡。老就老了，實在不必自欺欺人。市場賣菜的阿桑見人就喊帥哥，喊得我差點兒以為帥哥是罵人的話。

　　我對幸福指數破表也很感冒，這裡破表，那裡也破表，到底是怎樣，大家的電表、水表、瓦斯表，天天都在破？不僅幸福指數天天破表，快樂指數破表，爽度也破表。

　　療愈亦是莫名其妙，洗個溫泉很療愈，看場電影很療愈，喝杯咖啡，喝杯茶，通通很療愈。時代到底是怎樣，每個人都破病，都病入膏肓，天天需要療愈。有事沒事療愈來，療愈去，病到底好了沒？不論身體或精神，天天療愈，總也該好了吧！放空亦隨處可見，腦袋瓜子本來就已經空空，還需要放空嗎？

　　非僅文學界、文化界、媒體和網路文字弱智化，學術界亦不遑多讓。有些詞句滿天飛，甚至已臻令人生厭之地步。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可能是亮點，各種商品廣告和學校招生，到處可以看到亮點的身影。科技部的專題研究計劃申請書居然有一個欄目是本計劃之亮點，真不知表格設計者是怎麼想的。科技部專題研究計劃申請書還有一個欄目移地研究，更是荒天下之大謬。移地論來自日本京都學派學者矢野仁一、白鳥庫吉等人，係由朝滿非支那論、滿蒙非支那論組成，意指朝鮮、東北、蒙古非中國領土，以遂行日本東亞共榮圈之理想。時隔不到百年，臺灣學界和媒體人已然遺忘其所從來，學術界尤其不應該，我曾指陳其謬，惟未受理會。運動員換地點訓練或學者從事田野調查，宜為易地，如易地訓練、易地研究，而非移地。亮點比移地尤為荒謬，亮點的原始意義是液晶螢幕上市初期，稱螢幕上之白點為亮點，屬負面意義，故製造廠商一般宣稱三個亮點可以無條件退貨或更換，屬液晶螢幕之瑕疵。某年中共領導人胡錦濤在演講中將亮點說成優點、特點，從此亮點由負面缺失意轉為正面優點，許多產品廣告亮點來、亮點去，各級學校招生更到處是亮點，你鈔我，我鈔你，無處不亮點 (缺點)，看得我啼笑皆非。每當我看到大學院校的招生廣告寫著：本校的五大亮點，本系的三大亮點；我心裡就想：五大缺點的學校，三大缺點的科系，我幹嘛去念，又不是頭殼壞掉。

　　臺灣文學科系論文的「語境」幾已泛濫成災，曾幾何時，學者和教授們的論文，語境來、語境去，研究生們有樣學樣，幾幾乎沒有語境不成文。當臺灣的大學院校語文學門教授和研究生學術論文處處充斥「語境」，完全遺忘彭淮棟有更好的翻譯「脈絡」(Context)。一位任職中研院文哲所的友人，在我臉書留言，略云「語境是六四後李陀在芝加哥大學的讀書會中發明的，劉再復同意，李歐梵和我都反對，認為其誤用，至於遺禍至今」，其所述或有所本。當大學招生廣告到處是「亮點」，連科技部表格都有「亮點」欄，文學科系論文到處是「語境」，影歌星開口閉口「內地」，「視頻」滿天飛，抖音、快手成為生活日常，民眾無法分辨兩岸用語的差異，無非剛好而已。

　　教育界有幾個名詞使用甚為浮濫，當翻轉和另類教學變成口號鋪天蓋地而來時，各種真假不分的另類和翻轉教學良莠不齊，黃金挾泥沙而俱下，泥沙太多，黃金太少。媒體和網路到處可見翻轉，簡直不可一日無此君。相較於另類或翻轉教學，跨學門和斜槓人生是另一個隨處可見的流行語，簡直是災難。各大學院校開設跨學門課程，科技部徵求跨領域研究計畫，媒體充斥斜槓人生，我們常常遺忘了自己的本業是什麼。不能當飯吃，賺不到錢，開不了店，出不了書，就別在那兒斜槓來斜槓去了。

　　我知道這篇文字可能會得罪許多朋友，包括書寫者、媒體人和學術工作者。但我想就做一次清理吧！這篇短文並非針對任何個人，而是對弱智化流行語做一次總清理，把地掃一掃，清一下垃圾，至少讓我的眼睛和耳朵清淨一些，不然連我自己都快變成垃圾了。衷心期盼在我看得見、聽得見的所在，別再大師小資女隨口說，翻天不行到處是，亮點語境滿天飛，療愈小確幸四界行。

李金蓮的臉書貼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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